苍荷引（花苍小甜饼）
（一）
苍云军中新来了个大夫，听说师从青岩万花谷，医术了得，从长安一路云游行医至此，准备暂留几月，给军中伤员好好治伤养身。未甄领着他去伤兵营的路上攀问了姓名，才知道这位先生叫青荷。
“先生姓青？此姓倒是少见。在下姓未，单名一个甄字。先生来我破阵营救死扶伤，实是全军之幸，先生在军中这段时间，由在下看顾，若有什么需求，吩咐便是。”
青荷转过头来：“如泥之在钧，唯甄者之所为。是这个甄么？”
未甄很有些讶然，这正是她父亲取此名的含义，爽朗的笑着答了正是。
青荷颔首道：“那便有劳了。”
说着便已到了伤兵营。青荷带着小药童进去查看伤情，未甄在外边儿等他，等着等着里边儿便开始此起彼伏的惨叫，未甄本想进去看看，想想又感觉有些可怕，还是作罢，只是感慨看来这青岩太素九针，针针都很疼啊。
青荷出来时瞟了一眼一脸紧张的未甄，好心安慰道：“以后如果也要扎你，我尽量轻些”
未甄：……根本不想说谢谢！
（二）
未甄被扎的机会很快就来了。狼牙军夜袭雁门关，正是她当值，她年轻气盛，自然冲的前又混不吝，打退狼牙军之后有些脱力了才发现背上腿上都有几刀，吓得立时倒在了尸堆里动弹不得。
她从军不过一两个月，真正上战场的次数不多，还不能看淡生死。
再有意识已经是被青荷从尸堆里翻了出来，一边翻还一边念叨：“没被砍死差点蠢死，啧！”
青荷给她喂了粒救急的丹药，准备背她回去，又嫌重，把她的玄甲随意扒了一扔。塞外风雪萧瑟，未甄迷迷糊糊有些发热，阻止不得，只觉得忽然一暖，心里便安宁下来。有先生在，无论如何她是死不了的。
不知为何想到了家中的父兄，小的时候，也是常常背着她，让她撒娇。于是不自觉便搂紧了青荷的脖子：“先生…疼…”
“你身上大伤口就有十一处，不疼才有问题吧？”
“……”
回到内城取了针囊，未甄已经清醒了许多，热也退了，看着自己还披着青荷的外衣，有些不好意思道：“给先生添麻烦了。”
青荷搬出了师门万用句型：“医者仁心。”
说完便准备施针。
未甄做好心理准备，闭紧双眼大喊起来：“疼疼疼疼疼！！！！！！！”
青荷：“冷静，兄弟。这个针就给你看看吓吓你，你这点伤敷点药就好了。”
未甄：我觉得你们青岩的医者比较黑心。
（三）
未甄渐渐的成为了真正的玄甲苍云军，不再身前身后的跟着青荷，见他的次数却越发的多了起来，这才发现他其实很能聊。
长安的难民已经开始易子而食，张巡将军和颜常山皆已殉国，毒人不知何时几乎已遍布南方，可是还有许多和他一样的人，在为这个国家四处奔走出一份绵薄之力。
未甄在战场上便渐渐有了信念，并不再如过去，只是和家里闹气报名参军，为了那一份军功往上爬——如今她要守护这家国天下。
最喜欢的，还是听青荷说起青岩万花谷。晴昼海的奇珍异草，仙迹岩待解的棋局，三星望月巧夺天工的机关，青荷一点一点的讲给她听。未甄不由得便越来越神往，他便答应等战事结束就带未甄去万花看看。
“按照我们万花的规矩，你跟我回去，就是我的人了。”
其时未甄正在被扎，一个没忍住又嚎了出来：“先生！疼！！！”
青荷便抽了个更粗的针出来在她面前亮了亮道：“你胳膊有个伤口太大了，我给你缝起来。”
未甄：“你们万花谷就是这样对自己人的？”
青荷：“你承认你是我的人了？”
（四）
这次未甄被送来，动静闹得很大。
她奉命押送粮草，不料途中遇到了狼牙军，全身上下七十八处刀伤，有的深可见骨。青荷给她处理伤口的时候，她已经没有力气喊疼了。反正有先生在，她是不会死的。
有先生在啊。
他给她信念，给她安全感，给她责任，让她知道眼前的并不是苟且，而是家国与边关。
有他在，还有什么好怕的。
这一觉睡的很沉，梦里依稀看到了万花的晴昼海，醒来已是神清气爽。
青荷却不神清气爽。
他几乎四日没合眼守在未甄身边，明知不会有意外，却还是生怕有意外。他怕，他心疼，他还很气。
他虽是个医者，却是个肝火很旺还很护犊子的医者，容不得别人欺负他的人。从前择医弃武，现在想想似乎有些不明智。若是花间武功修习得当，如今谁砍了未甄，他就可以砍回去了。
写了封信回师门，青荷打定主意。
未甄的伤痊愈了，他也刚好启程回万花学武，未甄便为他践行。
“阿甄。”
“嗯？”
“你等我一年。”他认真的看着他道：“你守护这家国天下，我便来护着你。”
未甄不知怎的感觉有些欣喜，又有些烦闷，只觉得上阵杀敌时才有的一腔热血涌上了脑门，认真的盯着青荷道：“先生拿我当兄弟，未甄万分荣幸，可先生总说这些不着四六的话，若是先生说的这些话，我都信以为真了当如何？”
这是未甄第一次噎他，他愣了片刻，笑道：“也没什么不好。”青荷贴近未甄耳边道：“等我。”
这日有微风，未甄看着青荷离去的背影，广袖长发微扬，心想都说万花弟子风流潇洒，是半点不假的。
（五）
青荷找到了他的师叔。师叔人如青竹，有节且韧，武功精益众人皆知，可比武功更为精益的却是她的医术。青荷医术一道便得她些许指点，此番学武自然第一个想到他。
师叔是个怪人，一身本事却没有抱负，只安静的守着谷主。
收到青荷的信时她还有些奇怪这小子怎么突然转了性，待看到“进可共赴沙场，退可保君平安”时，心下便有些了然。
她一向喜爱这个师侄，自然倾囊相授，携了青荷去山中闭关习武。
入夜便常要小酌几杯，偶尔就指点他几句大道理：“我年纪再轻一些的时候，郁结于许多事情，看不开，久而久之就懒得深思了，反正目光放远，万事皆悲嘛！”师叔看着他笑了笑：“最让你郁结的那么几个人，其实就是你最爱重的。就是后来愁肠百结肝肠寸断了，当时的快活也是真的快活！若你有喜欢的姑娘，要记得对她说啊。揣测多了，她会难过的。”
师叔又灌了自己一口酒：“良宵苦短，及时行乐！”——她似是醉了，开怀的笑着回房，还不忘道：“人生如此，拿酒来！”
唯有这种时候青荷才会想起，师叔年岁还不及他大。她少年成名，一身医术名冠武林，后易装闯荡江湖，武艺之高让众人皆以为她是男子。他初识她时，她还是张狂不知愁的少年，后来江湖里翻滚一遭，归来便已沉寂。
青荷也饮尽杯中酒。是了，是他想的太多了，他思慕未甄，却难以启齿。军中女将并不算多，阿甄是他看着一步步走到今日，她在他心中如山间明月，他不是不想要，他是不敢要。可是他用那些话掩饰自己的真心，只怕或多或少会让阿甄难过。
未甄收到了青荷遣人送来的礼物，拢共也才一小袋，分做了三份。她当着药童的面鄙夷了青荷的小气，入帐便欢欢喜喜的翻了起来：一份是清心静气的药囊，说是让她看兵书的时候配着；一份是安息凝神的小香包，摆在床头有助睡眠；第三份是薄薄的一张纸，打开来只有两个字。
青荷。
字如其人，流风回雪。
未甄心中微动，走出营帐，已然冬去春来，又是一个好时节。
（六）
转眼已至中秋，师叔在小木屋中摆了宴，邀了三两同门宴饮作乐。青荷陪了一会儿，酒过三巡便回了房。许是喝了酒的缘故，灵光乍现，突然便明白了前几日未甄寄来的白纸同口信的意思。
“将军说了，中秋佳节，请先生万勿错过了十分好月。”
月色如水，透窗而入，他借着酒气拿了笔，字迹比往日还要飘逸灵秀几分：
泼墨千行，未抒一字。书不成句，纸短情长。
唯有千里明月，聊寄相思。
外面渐渐安静了下来，青荷出门看，师叔已经醉的不行了，见他来，笑嘻嘻的拉着他进了庭中，看竹影斜斜，万里皓月。
师叔趴在桌上，重重的拍着他的肩，想说些什么，嘴边反反复复，似乎是谁的名字，却已不能出声，仿佛被封缄了嘴。
师叔如此通透，都勘不破情之一字，未甄心思单纯，他当时究竟如何狠心，让她去猜。
第二日他再醒来时，已不见了师叔踪迹，只留下了一张字条，说自己出外云游，让他也莫负好韶光。
青荷深以为然，收拾了东西便启程北上。不知今年冬日雁门关风大雪大，那人帐中冷是不冷。
未甄已经是燕帅钦点的副将了。一到冬日，狼牙军就想闹点动静。最近她指挥连战告捷，新来的小兵都对这位女将军佩服的不行，听说青荷是她的故交，语气上便也多了几分尊敬，一路上叽叽喳喳的说着她的功绩。
真好。她在远方劈波斩浪，他在另一处翻山越岭。殊途同归，相遇时，还能互相讲讲来时的路。
（七）
“知道什么是出奇制胜吗？”
未甄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青荷。后日决战，他们正在拟定作战方针，青荷突然闯了进来，将领中有被他救过的，便也不好开口驱赶。
然而这种问题，读过兵书的谁不知道？真当他们都是大老粗？
“凡战者，以正合，以奇胜。故善出奇者，无穷如天地，不竭如江河。”青荷慢慢道来，“给我一支百人小队，我来做这支奇兵。狼牙军想绕后包抄便让他们绕后包抄，我来断他们的尾。”
他静静地看着未甄，又看了眼其他将军，长揖到底，神色坚定不容拒绝：“国家兴亡匹夫有责，某虽不才，愿献绵力！”
他说要护着她，不是说说而已。
未甄看着他，神色微动。万花武术拔群，她信得过他。可战场凶险，她怎么舍得。
许是猜出了她心中所思，青荷直起身来，一字一顿道：“阿甄，这也是我的家国天下。”
他又仔细的说了自己的计策，终于说服在场将领。
两日后，他们一同站在了疆场。未甄正面敌军，青荷带队在勾注山脚下的林子里准备伏击。
不远处未甄鼓舞将士的声音传来：“我们走过的关隘，是匈奴曾经逡巡而不敢前的；我们驻足远眺的城楼，是蒙将军曾经坚定守卫过的；我们现在能够驰骋由缰的西北草原，是霍去病曾经为之奋战过的！如今我们站在这里，接过他们的重任，保卫疆土，保卫家国！”
士气大躁。未甄以身作则，冲在了最前面。
铁骑欲踏碎天际边角，数万身着黑甲的将士一往无前，盾刀铿锵之音不绝于耳，脚步辗转腾挪之间如尖刀刺入狼牙军阵内。
战至入夜，终于全歼狼牙，城头铁鼓声犹震，手中刀盾血未干。
未甄倒在了沙场上。
（八）
青荷浑浑噩噩的背着未甄回帐，谁都不让碰。未甄躺在床上，呼吸已经几不可闻了。青荷掏出师门带来的绝世奇药，小心翼翼的喂给了她。
那是他的骨血所炼，一生一枚，共享寿数，无论多重的伤，只要还有一口气，都能救回来。他复又回到床边，握住未甄的手。
未甄嘴唇翕合，气息微弱，青荷把耳朵贴上去，才听出她在唤他。
“青荷…青荷…疼。”
她已经好久不喊疼。
青荷笑了笑，安抚道：“别害怕，一会儿就不疼了。”
她还是喊：“青荷…青荷….”
一声一声，缠绵悱恻，犹如春蚕吐丝，细细道来。
青荷忍住肺腑的疼痛，擦掉了唇边的血，耐心的安慰她。
死生何所惧？我命与君摊。
未甄醒来时，青荷躺在他身边，不知为何脸色也有些苍白。她身上的伤竟神奇的不痛了，不由感慨万花医术真是鬼斧神工。
翻了个身发现自己的手被他握着，未甄脸上有些热，想抽出来却被握得更紧：“别胡闹，小心我亲你。”
未甄先是一愣，继而眼一闭心一横，飞速的吻了他的唇一下。青荷吃惊之下眼皮跳了跳，最终选择装睡逃避现实，不合作，不回应。
……糟糕，有点可爱。
（九）
等未甄身体再好一些，二人常常一起切磋。打完便在附近的茶摊上喝点茶，买点东西再回军营。
有小将士倾慕未甄，偷偷等在他们回来的路上，给她递了情信。青荷看一眼他神色，再看看那信，便大概知道那是什么内容。
他不动声色的牵过未甄的手，从她手里抽出了信，递还给小将士道：“这位小兄弟，我已经把自己送给未将军了，我现在是她的人，你来晚了。”
那小将士拿着自己的信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，未甄瞠目结舌的看着青荷，脸涨得通红，对着小将士一笑，拖着青荷走了。
未甄此番是歼灭狼牙军的主帅，自是功劳不小，前程似锦。
她会加官进爵，会有个堪与她配的郎君。而他闲云野鹤，又怎么与她相守。
本就殊途，如何同归？
未甄痊愈之时，青荷便找了个夜晚自行离去了。走过云锦台，路过晴昼海，回到三星望月。一切都和他第一次出谷时一个模样，外边的战乱丝毫没有波及这个世外桃源，师叔也已回谷，仍是守在谷主身边，一如往年。
可他知道已经不一样了。
天上有明月，明月不可掇。
他坐在三星望月的顶上，心里空的有些茫然。师叔似乎是路过，又懒得上去，便在下面问他道：“上次你提的那姑娘呢？怎么没带回来？”
青荷望向远方的眼神终于收了回来，低下头讷讷道：“她会遇上更好的郎君。”
师叔便差不多明白了，有些恨铁不成钢道：“你觉得这样是为她好，你问过她了吗？真正的好不是你认为的好，而是她认为的好。”
青荷欲争辩几句，却又觉得似乎也很有道理。
师叔也不再多言，飞身而去，隐隐传来踏歌声：“执笔落拓鞭名马，生怕多情累美人！桃李春风一杯酒，江湖夜雨十年灯。”
于是他包袱都还没解开，便又准备出谷去寻未甄。
离开三星望月，路过晴昼海，有人站在生死树下，那背影他再熟悉不过了。不知怎的，他想靠近，又有些害怕了。
未甄听到声响转身，正看到他，面上带着薄怒，又有着忍不住的笑意，一步一步的走了过来，在他面前站定：“你说过要带我看晴昼海，你却自己回来，忘了把我带上了。”
青荷握住她的手：“往后无论去哪，都不会再忘了。”
未甄却不怎么满意，“哪有你这样的，把自己送给我了，然后又偷偷跑掉….”
青荷一把把她搂入怀中。
这是他想要的姑娘。
“我总怕我会耽误你。”
“可是我不耽误你，也会有别人耽误你。”
“那不如，还是我亲自来吧。”
（十）
青荷领着未甄看遍了晴昼海，最后在树下给她吹了首《红尘曲》。未甄看着这遍地芳华，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路。
那就留在这里吧，也没什么不好。
万花丛中有人在为她吹笛子，那人眼角含笑，一派温柔。
群芳失色。
任世间万紫千红，唯你是我情之所钟。
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