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onokeria🐰

随园记

(一)

陆霖,字彦泽。

她写下这五个字,白玉般的手腕久久的悬着,最终还是放下了手中的笔。

自她在这小院里醒来,已有月余。她什么也不记得,什么也不知道,唯有这五个字,似乎是拿刻刀活生生刻在她心上似的。

这约莫是个男子的名字,便不可能是她的。

她醒来时身体并未有不适,正常的好像只是睡了一觉。可睡觉是不可能睡到失忆的。

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何长相了,捧了铜镜都瞧不出熟悉的感觉来。她有一双十分漂亮的手,如薄瓷做的白兰,身子上没有胎记,只在左胸处有道触目惊心的疤痕,也未有什么信物能证明她的身份,唯有个纤细的银镯,嵌口做成了三片荷瓣,微微绽开来,露出里边儿嵌着的小小珍珠——虽说精巧灵秀,到底不过是个寻常的便宜首饰罢了。

看气候,应是在淮阳一带。这小院也不是她家,家中备的衣裳合身,却明显是崭新的,她出门时有婶子们上来搭话,听起来好似她最近才出现在这个地方。她也就温言细语的答着各路的问候,问起她名字时,她迟疑了片刻,说自己唤作陆彦泽。

婶子姑娘们便笑着打趣这名字英气。

对所有事情都一无所知的情况下,她认为自己要么是碰上了什么意外,要么是仇家下了黑手——否则不可能忘的这样彻底。于是也不敢招摇,看了些大夫,没什么结果,也就作罢了。

她对往事并没有什么执念。忘了也就忘了,说不准是好事——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重头来过的机会。目前让她比较烦心的,明显是生计问题。

家中除了几件绸缎衣裳、二十两银子和够她一个月嚼用的粮食,什么都没有,如今粮食已经吃的差不多了,接下来当如何,她都没个头绪。记忆可以慢慢找,前提是她得靠自个儿活下来。

陆彦泽姑娘十分头疼地思考了一会儿未来的生活,决定先去睡个觉。这夜没有月亮,春风徐然,本就应有一夜好眠。

——如果没有个人从天而降,倒在她的小院里的话。

(二)

彦泽姑娘很是忧愁。

倒不全是因为凭空多了张吃饭的嘴,而是这无端落下来的青年郎君只比她的情况好一些,还能记得自己的名字,除此之外,一片空白。

好歹不用偷别人的名字用。

这位叫凌青的郎君口口声声地说自己醒在一处密室,而自己明显是这密室的主人。密室中陈设奢华整洁,没有打斗的痕迹,看他给自己留下的说明,这密室也无法从外边儿打开,再加上桌上的酒碗旁有空了的药罐,凌青推断,自己是服了什么药后失了忆。只是单从这间密室来看,只能证明他品味高雅且家财万贯,根本无从推断出具体的身份,于是他跟随指引来到了淮阳,据说他的妻子在这儿等他,可惜他日夜兼程,体力耗尽,好歹还是凭借着绝佳的毅力施展轻功摔在了自家小院里。

彦娘惊叹于他服药前还记得给自己留线索,也惊叹于他能面不改色的各种自夸,最为惊叹的是,这个人居然可能是她的夫君。

凌青掏出字条递给了她:“我对比过字迹,是我亲手写的没错。”

彦娘只瞟了一眼便怔住了——这样一笔字,她再熟悉不过了,是她的字。

她望了眼凌青,取来纸笔,将字条上的内容誊抄了下来,凌青不解的凑过来看,渐渐瞪圆了眼:“这......”

“你说的话,我也不知该不该信,该信多少,我一个单身女子住在外边儿总归是不安全的,烦请郎君也抄写一遍,让我稍微踏实些吧。”

凌青满眼不可置信,却未反驳,乖顺的抄好。两下对比,竟真的看不出什么差别来。

彦娘心里便有几分信了。

只是这突然多出来的夫君,总是让人一时难以接受的。彦娘看着凌青,叹了口气道:“若你所言全部属实的话,便不是什么仇家暗算,而是我们自己服了药,变成了如今的样子,这样也好,总不用每天担惊受怕。只是既然从前的我选择了重新开始,那些过去,我便不打算再深究了。”

凌青点点头附和:“我过来,也只想同你一道安稳的过日子。过去的事,过去了也就罢了。”

他生的一幅好皮囊,又百依百顺的,彦娘有些满意,脸色不由明快了许多,语气也温柔起来:“虽说你我.....或许是夫妻,这么一会儿我却是不好接受的,你看......”

“咱们肯定是夫妻,如字条上写着的,你左额角和颈侧有小痣,我方才看过了,那密室里还有你的画像,不会有差。”凌青满脸堆笑,就像一条刚被捡回家来,有些熟悉了的小狗,开始撒欢儿,“不过你放心,咱们分开睡,你只当多了个伙伴,等咱们关系好了再想别的事儿也不迟。”

彦娘对他的识大体很受用,对着他笑了笑,又想起了生计大事:“看你这样子,出来时也没带什么细软,我这儿也只有二十两银子,我们省着些过一两年是够了,到底不是长久之计,得想想办法。”

凌青深以为然:“是该有个长远的打算,可也得看看眼下不是?眼下我有些饿了......彦娘,家里可还有吃的?”

彦泽姑娘抬头望了眼房梁,深觉生活的担子真是十分的沉重。

(三)

时辰有些晚了,凌青饿得慌,彦娘也懒得做那些复杂的菜式,只拿出上个月做的萝卜干儿,并两个鸡蛋,打算同晚上的剩饭一道用猪油炒了,都不必放盐,加些许酱油就足够美味。

她一边准备着,一边吩咐凌青起灶生火。只是等她准备完了,这火也没生起来。凌青在灶前徒劳的摆弄着干柴,愣是烧不出丁点儿的火星。

他十分无辜地解释:“我从前肯定是个富家子弟,这种活儿,你不教,我是肯定不会的......”

彦娘看着他的模样,有些想笑,蹲了过来,还没开口他就颠儿颠儿的起身,搬了个小凳过来递给她,又蹲在她身边,一幅虚心受教的样子,她便细细地同他讲:“你堆得太密实了,中间要留出空儿才烧得起来。”

她点了一把干草塞进去,拿扇子扇了几下,火就起来了,“喏,再试试?”

凌青很快掌握了要领,她也就很快的炒好了饭。想了想,又切出一碟酸豆角,放在小几上,两人席地而坐,伴着两碗清茶下饭。萝卜干儿的咸、酱油的鲜和鸡蛋猪油的味道很好的糅在了一起,彦娘看着狼吞虎咽瞬间吃掉两碗饭的凌青,不禁感慨自己的手艺越发好了。

说不准从前她是个厨子呢。

正沾沾自喜着,就看到了满脸都写着“我没吃饱”的凌青,彦娘愣了一瞬,无奈的站起身来走到灶台前:“只剩些面条了,本来是留着明早吃的……”

凌青就十分自觉的跟过来生好了火,眼巴巴地望着她煮面条。

水已经沸了,彦娘把面条煮到半熟,捞起来放进冷水里。又往锅里撒了几片白菜叶子,把春韭切成指节长的小段儿,同对半切开的炸豆泡儿一块儿投进锅里,再放些盐巴酱料,趁着还青翠捞起来,这才再把面条放下去煮熟。煮好的面条上码好浇头,撒一把葱花儿,用滚烫的猪油一浇,再滴上几滴麻油,香味就这么溢了出来。凌青吸了吸鼻子,只觉得肚子又空了。

确认过彦娘不吃之后,凌青一张脸埋进了碗里,愣是连汤都没剩下一滴。

意外的很好喂嘛。彦娘心说。看着凌青抬起头来露出的亮晶晶的眼睛,突然感觉,似乎有什么往日苦求不得的东西,扎扎实实地落到了自己怀里。

第二日醒来时凌青已经不在了,留了字条说是上街去找活儿。彦娘四处溜达了一圈,发现屋子被清理的整整齐齐,昨日的碗盘也已洗好收了起来。

她心里满意,又有些无所适从——他把她平日做的事都做了,那她要干嘛?

恍惚了一会儿,彦娘拎起菜篮,去隔壁找环娘一道赶集。

环娘应与她年纪相仿,生得娇俏可爱,又活泼开朗,是家中的长女,底下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。这一个月来对她颇为照顾,很快便亲近起来,偶尔还互相串门子吃上一两顿饭。

她有些纠结要不要同环娘说凌青的事儿,话在嘴边儿绕了几圈,还是咽了下去。等安稳了再说也不迟,现下是什么情况,她自个儿都还不清楚。

想到凌青,她不由回想起昨夜把他从院子里拎进屋的手感,决定买一只肥美的老母鸡,一半熬汤,一半用菇子炖了,给他好好补补。一个七尺男儿,居然轻成那样。

买好菜回来,他正靠在门边儿上等她。环娘打量了眼前的年轻男子几眼,暗暗用胳膊肘戳了戳彦娘:“这位是?”

彦娘苦恼着不知如何作答,凌青已接去话头:“我是彦娘的表兄。”

环娘点点头:“啊,之前没听彦娘说过呢。”

他便笑笑道:“许是姑娘也没问。”

彦娘忙附和:“正是!哪知道从何说起呢?有机会我再同你仔细讲,赶紧回去吧,晚了你娘又要说你的。”

环娘睨了她一眼,吐吐舌头:“你这话我可记下了!”

待环娘走了,彦娘回头看看凌青,已然不是方才人前温文有礼的模样,换上了撒娇讨好的样子,不知为何就有些想笑:“进去吧,表兄。”

(四)

凌青在城里最好的酒馆找了个账房先生的活儿,一个月一两二钱银子,包吃住,因他不需要,折成了四钱现银,每五日休息一日,还算轻松。

“当时正巧路过那儿,有人说算错了帐,正闹事儿呢,我过去看了看,很快算出来了了事儿,东家拉着我又问了几个问题,我一一答了,就雇了我了。也是运气好。明日起我就过去。”

“不全是运气,也得你有真本事嘛。”彦娘想了想道:“这么一来银钱是不缺了。我想把屋后的地犁了,种些菜什么的,一来能省些钱,二来我也有些事儿干,不能一味辛苦了你。”

凌青的眼睛亮了起来:“后边儿的地也是你的?可有地契?”

彦娘点点头:“房契地契我都好好收着呢。”

“那倒不必犁地了,”他一笑,旋出深深的梨涡,“这院子够大,开两块儿地出来,随便种些什么都够咱们吃了;屋后的地不妨赁出去,每月收些租子,还能多处进项。”

彦娘细细盘算了一会儿,深觉自己捡了个大宝贝,不由眉开眼笑。因着心里高兴,彦娘觉得这餐饭做的比往常都要好,凌青吃得也香。

打他来了,她心里那股烦躁不安就彻底消散了,似乎有他在,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。

吃饱了饭,俩人商量了要种些什么,家里要添置什么用具,还要给凌青买些衣物鞋履,列了长长一串儿物什,便上市集去,权当消食。小院儿里本就有葡萄架,还有棵桂花树,彦娘很是满意,又买了些红薯、白菜、小葱、豆角、辣椒这些常见的作物,兴致勃勃地问了人家如何种植,一路上拉着凌青说着各种菜式做法,恨不能立刻回去动手,顺着还买了两只鸡,以后鸡蛋就不愁了。

待到所有东西都买好,已是日暮时分,彦娘在葡萄架下张罗着泡茶,凌青便去把东西归置了,收拾妥当后草草喝了口茶,又忙着去烧火。

彦娘有些不好意思:“你稍微歇会儿,留点儿活儿我来做也没事儿的。”

凌青从烟熏火燎中抬起头来望着她笑:“这些力气活儿我来做,你只管喂饱我就成。”

于是彦娘便没有说她是会武功的,要说力气,她未必输给他——至少那晚把他拎回房还是毫无压力的嘛!

(五)

入伏天,彦娘在井里凉了绿豆汤,摇着蒲扇躺在葡萄架下纳凉,不留神就这么睡了过去。

凌青回来时便见日光斑驳熔金,投射下来,碎碎洒在她的衣襟裙摆上。恰好避开了她的脸,才得以这样好眠。

她梳不来市面上流行的发式,往日要么是麻花辫,要么用绳子随手束了。如今有些热,便用一根长簪松松绾了。

如同夏日晚风,轻易吹散他的疲惫。

很难说清他醒来之后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往她这儿赶——有些像因他顽劣,遗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,他得尽快找回来,否则就再也没机会了。见到她第一眼,一直撑着他的那口气儿便泄了,那个重要的东西又实实在在的回来了——他甚至没想过她会不等她。

这是他的妻子,感觉做不了假的。有她在的地方才是他的家。

他悄悄过去,从袖子里摸出一条珍珠项链来。这是他按着她镯子的款式,亲手做的一模一样的坠子,简单的银链,精巧秀致的半开莲,灵秀小巧的珍珠。

他疑心她的镯子也是出自他手,他做起来半点儿不觉手生。

还未戴到她脖子上她便醒了,迷迷糊糊地揉眼睛,问他是什么时辰。

他笑着把项链儿给她佩上——长短正好,小珠儿落在她的锁骨间。顺手揉乱了她的头发,“我才回来,还早呢。”

她胡乱挥开他的手,随意地把长发一绾。他就爱看她挽发的样子,雪白玉皓的手在黑亮的发中,就像在黑夜里开出花儿来。

     “井里有凉好了的绿豆汤,你去打上来喝了吧。白天我同环娘去溪里摸了许多溪螺,一会儿炒来吃。”

     迷迷糊糊的彦泽姑娘并未察觉,自个儿脖子上多出了什么。

     捡了几片紫苏叶,切了些蒜末、葱花儿、姜块儿,和着其他料一并在锅里爆香,院子里的凌青便坐不住了,跑到厨房里看她炒螺。锅里的料已经差不多了,泛出红红的油光,香香辣辣的,熏得两人都不住的打喷嚏。螺蛳一下锅,爆出滋滋啦啦的声音,他就有几分忍不住,一起锅就拎了一个,理所当然的烫到了手,却坚持凑上去嘬一口壳儿里的汤汁。

     于是更理所当然的烫到了嘴。

“啧,好辣!”终于学乖的凌青缓了缓,吹了几口气才拿竹签儿把肉剃出来吃了;又捡了个,挑了肉喂给彦娘。

“辣才香呢。”彦娘非常满意,“你又不是吃不了辣,绿豆汤喝了么?”

凌青又伸手,被彦娘拍掉了爪子,才老实答:“喝了,真凉快。”

她睨他一眼道:“喝了就不怕会上火了,一会儿慢慢吃,你先去把桌椅摆好了。看到井里的酒了么?拿出来过会儿下炒螺,保管让你做神仙你都不换。”

天气热,自从入了夏,他们都是在院子里吃饭的。

凌青恋恋不舍的看了眼炒螺,跑去搬椅子了。彦娘从另一灶上取下炖了半个时辰的香菇焖鸡,鸡肉已经炖的很酥烂了,鸡肉和香菇的香味儿互相交织着……凌青又嚎了起来:“彦娘,咱们什么时候开饭呐!”

“快了!”彦娘嘴上应着,手上也没停,挑了条黄瓜拍裂了,用盐、花椒、酱油、白糖一拌,又滴了些醋提味,这才招呼:“进来端菜吧!”

布好菜,她先往他碗里夹了黄瓜:“尝尝这个,清凉爽口,你前几日不是苦夏么,先吃这个胃口就好了。”

他的脸已经埋进了碗里,声音听起来就有些闷:“我胃口好着呢。”

诚如彦娘所言,沁凉的米酒配上炒螺,偶尔再来点味道醇美厚实的香菇焖鸡,若是腻了,就来两口黄瓜……根本停不下来,俩人吃的十指油汪汪,肚皮圆滚滚,看着朗月星辰,十分满足。

正纳着凉,环娘过来串门儿,凌青便自觉地收拾好桌子,去井边打水洗碗盘,让她俩好好聊会儿天。

“表兄对你可真好。”环娘满脸羡慕,彦娘捧了茶杯,笑笑不说话。

她是他媳妇儿呢,他不对她好要对谁好呀。

“咦,你新买的坠子么?之前没见你戴过,同你的镯子很像呢。”

彦泽姑娘终于发现了这么个小东西,也有些不解,就冲凌青问:“表兄,这坠子是你买的?”

凌青头也不回,手上刷碗的活儿也不停:“嗯,我照着你腕上的镯子做的。”

环娘便忍不住更加感慨:“表兄对你可真好……我要是碰到这么个郎君就好了”

彦娘接着笑,这回脸上是忍不住的骄傲。

稍稍聊了会儿,环娘突然想起什么似的,贴过来小声说道:“彦娘,虽说你们是表亲,可到底男女有别……你还是小心些,听说前段日子隔壁镇有个姑娘……沉塘了。”

她讶异的挑眉,很快又笑了起来:“不碍事儿,我同表兄有婚约。”

不远处正在劈柴的凌青停了下来,身形有些僵硬,似乎是害羞了,都未回头看她便放下斧头跑进了房。

这下换环娘惊讶了:“你都不同我说的,我可要恼了!”说完脸上有些飞红:“我本来还对表兄有些意思的……你该早些说的呀,丢死人了,怎么偏生是你呢。”

彦娘一愣。

她好像从没想过这些问题,没想过会有别人喜欢他,没想过他也是可以有别人的。他本就是个很好的郎君啊。

于是这晚睡前,凌青例行来她房里聊完天准备走时,她拉住了他:

“你忘了我,我也不记得你,那时候你明明可以不来找我,再找个漂亮姑娘呀。”

凌青一脸迷茫,似乎从未往这方面想过,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才道:“可你才是我媳妇儿啊,我对着天地发过誓言,是要一生一世对你好的,旁的姑娘再好看,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?”

这一夜彦娘睡得很是香甜。

(六)

院子里的桂花开了,彦娘一合计,借了隔壁家的石墨,拿杏仁和黄豆一块儿磨出浆,准备做杏仁豆浆桂花粥。天气开始有些凉了,正好煨姜丝蛤蜊汤。

这日凌青拎了只兔子回来,白白圆圆,十分可爱。彦娘看了眼睛一亮,他便很庆幸她喜欢。

然后彦娘拎着兔子,利索地杀了用干净的木枝一串,架在火上翻烤,又拿了孜然和盐巴,垂涎欲滴地看着兔子滴下来的油脂。

凌青……凌青觉得事情的发展跟他想象中的有些不同,但是这样也挺好的……兔子可真香啊!

“锅里有粥,你放些糖,然后喝汤,给我也盛一碗。记得搬俩小凳,蹲着累。”她指使起他来倒是愈发顺手了。

她嗜甜,凌青便多放了些糖,然后用两个小凳端着汤出来了。俩人围着兔子坐下,喝了口汤,暖的浑身都爽利起来。

喝了汤,兔子也烤好了,二人又盛了粥,一人扯了个兔腿吃。

“这粥好喝,有杏仁味儿又不重,桂花真是点睛之笔,你是怎么想出来的?”凌青喝完了一碗,想再盛,又怕吃不下兔子了。

彦娘笑嘻嘻地拿小刀割了兔排给他:“其实我就随便试试,呐,吃兔子,吃完了再喝碗粥。”

凌青老实不客气地接了。这兔子肉厚处醇香粑软,肉薄处酥香爽脆,细细咀嚼起来,有种跟别的肉都不一样的香味。调味不多,倒是很好的保存了肉本身的味道。

他来的时候只比皮包骨好一些,被她喂了这么几个月,终于恢复到正常水平线。他好喂,又会干活儿,又能养家,简直没什么不好的地方,彦娘看着他,心想,这就是我的夫君呀。

入夜,两人摘了些葡萄,出门溜达消食,走着走着就到了小溪边。晚来有风,很有些凉,凌青松开了一直牵着她的手,十分自然的抱住了她。

就是他了。

就算她已经不记得他了,她的身体还记得被他抱着的感觉,踏实又安全,这是她的港湾。

她的手也抚上他的背脊。与之前骨节历历可数不同,这个青年已经被她喂出了宽厚结实点的背,和温暖安全的胸膛。

谁都没有再说话,静静相拥了片刻之后,又牵着手,沿着来时的路回家。

夜半时分,彦娘敲了敲凌青的房门。

他一开门,只见她赤着脚,只穿了里衣,脸上便有些担心又无奈的模样:“我知道你底子好,可这天气容易伤寒,你也注意一些。”

“表兄……”她蓦地红了脸,可还是强撑着把话支吾说完:“天凉了,我畏寒,横竖咱们有婚约……”

他看着她可爱的模样,只想把她抱在怀里,任谁来都不放开。这是他的姑娘。

于是他牵了她的手,领她躺到已被他体温烘暖的被窝里,轻轻搂住了她。

“那咱们完婚吧,表妹。”

(七)

近来彦娘比往日都爱吃辣。或许是入了冬的缘故,可吃着吃着容易上火,不让她吃她又发脾气,凌青很忧愁。她又不再出门,往日吃了饭还愿意出去走走,现在也懒得动了,整个人胖了一圈儿。

马上要到年关,倒是约好了去环娘家过年夜——她们家是独户,凑在一块儿热闹些更好。

这日下雪,彦娘突然想吃锅子,一大早便起来熬了菌菇大骨汤,催着凌青去买片好的牛羊肉,入冬来她难得有兴致这样操持,凌青便随她去了。

彦娘在地窖里拿了白菜和炸豆泡儿,擀了些面条,又烤了些红薯,满足的上了炕,等凌青回来。正巧环娘她娘领着环娘过来走门子,便分了红薯吃了,临窗做着针线活儿。

凌青回来的时候,她们正出门,不知为何彦娘没有送出来,他便行了礼让到一旁。环娘母女俩满脸喜气,笑的合不拢嘴,只同他说“恭喜恭喜”。

他摸不着头脑,想着许是这边的风俗,便回礼道:“同喜同喜。”

环娘便忍不住笑出了声,“呆子,这事儿哪有同喜的,去看看彦娘吧。”

他迷迷糊糊,担心彦娘出了事儿,便急急地跑了进去。彦娘看上去很好,还一脸傻笑。见他回来,迎下了炕,替他去了斗篷:“外边儿雪大吗?喝点儿汤暖暖身子。料都摆好了,你喜欢什么自个儿调。”

凌青虽然疑惑,到底架不住骨汤的香味,调了些酱油、蒜泥,又滴了些芝麻油;彦娘也调了料,涮了牛肉片蘸了蘸送进嘴里,发出满足的赞叹。

骨汤做底,味道醇厚,凌青多喝了两碗,再抬头时桌上已经只剩了一盘面和几片叶子了,他讶异地望着她,而她正在往锅里下面条。

彦娘:“你多吃些,这面条煮出来蘸些酱料,再妙不过了。”

凌青:“......”

 

收拾完,凌青进房给彦娘洗脚。彦娘摸着吃撑了凸起的肚子,突然道:

“你别怪我吃得多,我得吃两个人的份呢。”

他嗯嗯的应着,继续细致的给她擦脚。彦娘体寒,每晚一定要这么泡一泡,否则来月事的时候又得痛的死去活来。

她双手捧起他的脸,让他看着她:

“我是说,我肚子里有个小宝宝了,我得吃两个人的份!”

凌青愣住了,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。回过神来时发现眼泪不知怎的流了下来,又不禁笑起自己,抬头看看彦娘,她也在望着他笑,眼中仿佛淌着时光的长河,从过去流向未来。凌青笑着笑着,把头埋进了彦娘怀里,瓮声瓮气地说:“太好了,彦娘。真是太好了。”

彦娘便轻轻地抱住他,也傻傻地笑:“是啊,真是太好了。”

他们像世上每一对普通的夫妇一样,相伴着这么走下去。这么平平淡淡的一生,多么令人兴奋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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